托卡尔丘克:普通人的“小写”生活总被忽视
在荣获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前,奥尔加·托卡尔丘克就已经是波兰家喻户晓的作家,诺奖使托卡尔丘克在国际上被更多人熟知。如果算上1935年离开波兰、且以意第绪语写作的艾萨克·巴什维斯·辛格,共有6名波兰作家获奖,波兰当之无愧是一个文学大国。
作为曾经的荣格心理学“信徒”,心理学背景给予了托卡尔丘克一种迥异的创作视角——如何掌握一种叙事魔法,将个体在相同情境下产生的迥异体验,用寓言、神话、梦境等超现实方式来“统领”入一种“文化”。这种“文化”并不神秘,它就存在于每一个波兰人日常生活之中,存在于沉痛历史和破碎社会现状的缝隙之中。
奥尔加·托卡尔丘克:
普通人的“小写”生活总被忽视
波兰当之无愧是一个文学大国。从民族诗人密茨凯维奇滚烫的长诗起步,数百年来,文学一直和这个国家的动荡历史具有某种同步性。贡布罗维奇、米沃什、赫伯特、辛波斯卡乃至扎加耶夫斯基,每一代波兰作家都在寻求用更宽广的视野反映波兰的现实处境。
在小说界,当代女作家奥尔加·托卡尔丘克在波兰已经家喻户晓。她善于将民间传说、史诗、神话和现实相互融合,把神奇性和隐喻性赋予普通人的日常生活。如今的波兰文学界,她被看作可以和“诺奖”得主米沃什、辛波斯卡这样的“文学巨人”并驾齐驱。荣誉纷至沓来,她随后就获得了二〇一八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,颁奖词称托卡尔丘克“有着百科全书般的叙述想象力,把横跨界限作为生命的一种形式”。
△奥尔加·托卡尔丘克领受诺贝尔文学奖
生于1962年的托卡尔丘克,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,早年致力于心理学研究,曾在一家精神病医院工作。1989年凭借诗集《镜子里的城市》登上文坛。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E.E.》(1995)、《太古和其他的时间》(1996)、《白天的房子,夜晚的房子》(1998)、《最后的故事》(2004)、《世界坟墓中的安娜·尹》(2006)、《云游》(2007)、《糜骨之壤》(2009)、《雅各布之书》(2014);小说集《衣柜》(1997)、《鼓声齐鸣》(2001)、《怪诞故事集》(2018);散文《玩偶与珍珠》(2001)等。
作为曾经的荣格心理学“信徒”,心理学背景给予了托卡尔丘克一种迥异的创作视角——如何掌握一种叙事魔法,将个体在相同情境下产生的迥异体验,用寓言、神话、梦境等超现实方式来“统领”入一种“文化”。这种“文化”并不神秘,它就存在于每一个波兰人日常生活之中,存在于沉痛历史和破碎社会现状的缝隙之中。
△KEY-可以文化目前已推出的奥尔加·托卡尔丘克作品
托卡尔丘克的写作,强烈关注波兰民族文化和历史纷争的多样性,但姿态已经和前辈不同。揭露、清算战后近半个世纪波兰现实的是非功过,这“文以载道”的责任,她这一代的波兰作家有了不同的理解——“大社会”已经转向“小社会”,“大写”的人也变成了“小写”。
当然,那些压抑而充满伤痛的波兰民族历史的阴霾,并没有从托卡尔丘克头顶上散去。她有自己的面对方式——把阴云打散,和个体亲近,在作品里得到汇总,拼贴神话和寓言,用一种看似变形的方式,更自由也更自然地还原普通人“小写”的私人生活。
对
谈
“神话是故事的根基,
也是文学的间接灵感”
柏琳:你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,据说求学时曾在一个罹患精神疾病的青少年收容所做过义工。对精神问题的研究,如何影响了你后来的文学写作?
奥尔加:我学习心理学时还很年轻,这当然是我寻找自我成长道路的一种方式,但从今天的角度来看,我不会过分高估这段学习经历的重要性。即使我学习的是桥梁工程或者农业专业,我也迟早会开始写作。我对文学的兴趣埋藏得更深。尽管如此,心理学的研究确实发展和深化了我对“世界文学”的感知力。
后来我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了一段时间,这段经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。我认为当时自己最重要的发现是——不同的人即使经历同样的事情,也会有各自不同的体验方式。在此之后,“文化”这个概念,会将这些个体的经历捆绑在一种具有统领性质的叙事体系中,即所谓的“真理”或“历史”。我对这种纷繁多样的观点非常着迷。
柏琳:在心理学方面,据说你是一个荣格的信徒,你为何会受到荣格的吸引?
奥尔加:当我在华沙学习心理学时,波兰正处于戒严令之下——那是一个可怕的时期。读荣格的书在我心中播下了秩序的种子,使我相信集体意识是由某种我们可以信任的、更深层次的、固定的规律所支配的。
荣格的想法对我来说很重要,但今天我不再那么依恋它们了。他的心理学讲座内容,让我再度确信存在一些比日常政治混乱更坚实的东西——神话,它总是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,即使我们不认识它。神话是故事的根基,也是文学的间接灵感。
柏琳:的确,神话是你写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。在《白天的房子,夜晚的房子》中,你讲述了充满神话韵味的中世纪圣女库梅尔尼斯的传记故事。你曾说,“写小说对我而言,就是对人讲神话故事,让人在神话中走向成熟”,神话在你的文学世界发挥了什么作用?
奥尔加:我至今依然在读寓言和神话故事,它们使我感到满足和安慰,就像是“叙事的黄油和面包”,是一种必需品。寓言,是讲述世界的最古老和最深刻的形式之一,这种自发的民间智慧关乎一些最根本的事物——死亡以及躲避死亡的可能性,对正义的理解,以及社会运行机制。孩子从神话中能学到很多,它们为孩子做好生活的铺垫。大多数人都是从阅读神话和寓言开始文学冒险的。
从广义上说,讲故事和写小说都根源于寓言传统——我们通过塑造的角色来直面人的困境和障碍,由此我们也能了解他人的生活。在寓言和神话中,世界总是巨大的,有无限潜力——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力量会帮助你,什么会变成危险——小说中也是如此。神话提供了一种图解式的叙事,为某些场景和事件做好预演,但神话从来不引入心理机制。文学的伟大,在于把心理学引入了情境。
柏琳:你是一个很难被限定在一种文学体裁内的作家,《白天的房子,夜晚的房子》就是一个例证——自传体、随笔、史诗,还有菜谱……它是各种文体的杂交。事实上,在你的写作中,经常致力于寻找史诗和其他文学体裁之间的“另一个空间”,你如何理解历史叙事和文学之间的界限?
奥尔加:我相信,每一代作家都试图寻找自己的语言来描述世界。而随着世界的变化,这种描述的形式也必须改变。一方面,我们沉浸在传统中,另一方面,这种传统越来越狭窄,令人窒息,让人无法真正定位自我。因此,我们需要寻找自我的声音。
在写作中,我总是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寻找我的声音、我的故事节奏。即使我已经有了故事的话题和角色,我还是会问自己:“谁在说话?我听见了谁的声音?”
事实上,谁来讲述故事,取决于语调和语言系统,以及情绪和氛围,我需要耐心和勇气来为笔下角色定调。我用这种写作方式写成了《白天的房子,夜晚的房子》以及后来的《飞行》。这些小说由很多碎片构成,如同星座群像中的一颗颗恒星,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画面,代表一种更广阔的意义。
柏琳:你也写过很多短篇小说,比如二〇〇四年的《最后的故事》(Ostatnie historie ),你还提议过要建立一个“短故事节”,短篇这种形式最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?
奥尔加:我相信如今的人们更倾向于用简短的叙述方式来思考。这是我们和互联网共存的结果导致的——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变得支离破碎、四分五裂,有时候甚至相互矛盾。比如,我们以为在用一个“Windows”系统,结果跳入大脑的是若干个彼此毫不相关的网页。因此,我们(作家)的任务,在于把这些混乱的事物聚集在一起,并从个体经历中寻找与之相关的更普遍的意义。
短篇小说的文学形式要求很高——需要高度的专注,以及创造“金句妙语”的能力。我总是告诉自己,长篇小说应该引导读者进入一种恍惚状态,而短篇则应该让我们体验一次微妙不可言喻的启蒙之旅,并给予我们洞察力。此外,短篇小说也是一种对作者来说困难的创作形式,不会有很多人能直面它。
“短故事节”的想法,源于一种反抗不公平现状的情绪——读者和出版商对待短篇小说的态度比长篇差太多,短篇小说总是不受欢迎的体裁,人们总是喜欢写些“大部头”,以至于崇高的短篇小说的创作艺术日渐枯竭。
△托卡尔丘克小说集《怪诞故事集》&《衣柜》
柏琳:“寻根”同样是你写作的重要主题,《白天的房子,夜晚的房子》探讨了人们在新地区如何扎根生活的问题,《太古和其他的时间》探索了个人在历史长河中该如何定位,为什么寻根主题对你如此重要?
奥尔加:许多作家都会在某个时刻重返家庭叙事。它们是我们童年记忆中能分享给陌生人的最私密的部分。《太古和其他的时间》确实受到了我祖母的家庭故事的启发,当然,我做了很大改动,赋予了我自己的理解。距离《太古和其他的时间》的写作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,我把这本小说看作我的青春时代。
柏琳:在以上两本小说中,你提供了一幅抑郁、古怪的“畸零人画像”,比如醉鬼马雷克和恐惧睡觉的苏姆,这些畸零人的描写,让人想起美国作家舍伍德·安德森《小镇畸人》,或者福克纳和麦卡勒斯的写作,孤独的畸零人总在寻求爱与平静。你写这些畸零人有什么用意?
△舍伍德·安德森(Sherwood Anderson,1876-1941),美国作家
奥尔加:把“ 人”(human) 的首字母大写成“H”的宏大历史,总是告诉我们战争与和平、显赫的人类功绩以及重大历史进程,而普通人和他们“小写”的生活总被忽视,这些人的生活我们只能通过文学来了解。写作时,我喜欢用青蛙的视角,不喜欢鸟瞰。我喜欢从近距离、从底部看到的一切。
作为一个心理学研究者,我很清楚每个人都有点古怪,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敏感点,无论好坏,我们都会把这些特质隐藏起来。每个人都独一无二,事实上,西方文学是个人主义的文学,非常强调这种独特性——由此,就会创造出一批强力而凸显的人物形象,这些文学人物往往比真实的人更生动,比如包法利夫人、堂吉诃德和莫尔索。
柏琳:波兰有伟大的文学传统,你的国家诞生了密茨凯维奇、贡布罗维奇、辛波斯卡和米沃什这样的“巨人”,作为当代波兰作家,你是否觉得年轻一代作家依然生活在这些“文学巨人”的阴影下?
奥尔加:我不这么认为,我还没认识过任何一个试图模仿辛波斯卡或米沃什的作家呢。无论如何,这是不可能的,因为写作的情境发生了很大改变。然而我意识到,在我们之前的那些伟大的文学前辈建立了一种感知的范域,用来测试波兰语所能抵达的边界,而语言才是真正连接我们的东西。
△米沃什
辛波斯卡和米沃什的写作风格,就像来自不同国家的两个人。我认为现在是停止在民族范畴里思考文学的时候了,文学应该被看作是某种语言的产物。人类的经验愈发普遍化,文学也变得愈发全球化,这就是为什么翻译变得如此重要的原因。译者是文化之间传播的使者,使得阅读成为一种纯粹的人类行为。在波兰,我们对来自中国、法国或者美国的小说都抱有很高的热情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文学是人与人之间一种深刻而精妙的交流手段。
柏琳:我们来谈一谈文学中的“波兰性”,作为东欧文学的一部分,经历东欧剧变后的波兰文学也有了变化,原来旨在揭露殖民和反抗极权的“清算文学”逐渐淡出,新一代作家似乎把目光从“大社会”转向了“小社会”,不再想背负“现实使命”,对此你怎么看?
奥尔加:这个问题太有趣了。你是对的,文学如今变成了“私人的事”,但这并不是说它变得琐碎,或者回避了生活中重大而普遍的问题。今天,我们对政治有不同的理解——不再是权力斗争、军备竞赛或者和平条约,而是个体生活的一面多棱镜——他或者她吃什么东西,是否觉得自尊受伤,是否实现了自我价值,自我独特性是否被接受,一个人如何理解自己的责任,如何看待他人,如何对待自然、动物,等等,这些转变都在发生,如今波兰人更愿意阅读那些与个体更密切的文学作品。
柏琳:波兰有过沉痛的历史和政治状况。二十世纪它曾沦为德国和苏联两种极权模式的实验场,这段历史创伤至今依然对波兰人的精神状态造成持续性负面影响,作为作家,你觉得自己是否存在某种写作责任?
△《动画版波兰史》
奥尔加:我不是宿命论者。今天,如果我们能够建立一个强大、清醒且有支持力的社会,波兰就能变成现代化且富有创造性的文化共同体,也许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。有时候,历史的打击似乎会使社会失去自尊,战败和数次起义会导致无意识的自我贬低,或者天才缺席。这种缺乏自尊心的态度是殖民主义者的有效工具。
想解决这个问题,想增强自尊,提高自我估值,方法之一就是文化建设——这是能够在社会中进行深入和具体交流的对话体系。一些政客似乎并不喜欢这种情况,他们把赌注压在工厂、矿山、进出口贸易上,但是,正是文化才能让社会变强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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